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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娲论坛|激情故事:浮萍……

  
【时光】浮萍(小说) 一

  
民国三十三年深秋,上海。

  
一位身穿灰色长衫,满脸胡渣,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,步履匆匆地走在一条街道上。他头发凌乱,脸上既有期待,又有着掩饰不住的惶惑与焦虑。

  
因为走得急,男子不时擦拭着额头上沁出的细汗,眼前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,承载着他太多的过去。当看到一位阿婆在门前打扫落叶,男子礼貌地上前询问:“阿婆,请问这条街,是叫马斯南路吗?”

  
阿婆疑惑地看了看满面风尘的男子,干瘪的嘴唇蠕动几下才开口:“算你问对了人,阿拉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。这条街以前确实叫马斯南路,不过,去年已经改了名字,叫蓝田路喽。”

  
男子谢过阿婆,怯怯地往前走。

  
当他的脚步停在蓝田路十三号,看着眼前荒凉的一幕,失望的他紧蹙起眉头。他上前轻抚着破败得早已不堪风雨的木门,一颗心霎时被浓浓的落寞感笼罩。男子仰天对着将要落山的夕阳,长长地叹出一口气,痛苦地闭了眼睛,嘴里轻念道:“江薇,这许多年来,你,到底在哪里?”

  
静静地站了好久,男子才心有不甘地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。车夫是个老实的乡下人,放下车把扶着男子,恭敬地问他:“先生,您去哪里?”

  
男子坐上车,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门牌,才轻声吩咐道:“去庙前街。”

  
“好嘞,先生您坐稳了!”然后脚下生风奔跑起来。

  
上海老街两侧,依然是黛瓦粉墙,红柱飞檐,那熟悉的花格窗、排门板、范氏栏杆和落地摇杆门,让男子犹如隔世。眼前的酒楼茶肆鳞次栉比,买卖人热情的招呼声和殷勤的问候声此起彼落,让男子似乎回到了过去。他踽踽漫步在街上,心中顿时恍惚。若不是当年那场变故,自己说什么也不会轻易离开江薇,以至于彼此错失这么多年。如今孑然一身回来,眼前的上海还是那个老上海,街道也还是那条老街道,可惜昨日早已成过去,那个温柔灵秀的小丫头江薇,至今却杳无音信。

  
男子信步来到老城隍庙前,侧目间看见夕阳将要隐没,不由又想起二十九年前初次见到江薇的情形。那时的江薇刚刚十六岁,娇嫩得就像花骨朵,天真、纯粹。

  
民国四年腊月初,一个周末的黄昏,上海庙前街,临近老城隍庙一家开业不久的银铺子里,一位年轻的小姐跟着自己的母亲走了进来。

  
“快进来暖和暖和,太太,您打算买点什么物件儿?”老掌柜承祖业忙不迭地招呼,有生意做让他笑逐颜开。

  
“我想看看手镯。”一位三十几岁,面容姣好的太太细声细气地回答。

  
“是吗?那真是太巧了,您看我这里刚添了几个新花样,可有让您称心的?给您买还是您的千金?”承祖业把那位太太和年轻小姐引到几件银手镯前,陪着笑脸向她介绍。

  
一边的老工匠忙着手里的活计,思忖着这对母女会选哪个花样。最近竞争激烈,巧手的银匠又琢磨出几种新款式,一摆出来,就吸引了那些挑剔的太太小姐们。买卖好了,说不准掌柜的一高兴,年末会给自己涨点工钱呢,老工匠开心地想。

  
太太仔细地挑选了一番,拿起一只镯子说:“承老板,我就要这盛开的富贵牡丹吧。”

  
“妈,我不要,咱还是别买了吧?”年轻小姐抻抻母亲的衣襟,凑近她耳朵低声说。

  
那太太虽说一脸的愁容,看上去也十分的柔弱,做起事来倒还果断:“小薇,你就依妈这一回吧,这钱不花,早晚也会被他败光,等你出嫁那天,什么都拿不出来,我这心里也愧疚得慌。”

  
“可是,可是……
”被叫做小薇的女孩子涨红着脸,一时也表达不清心中的真实想法。

  
“你是不喜欢吗?要不这个也行,这个腊梅图也很好看,怎么样?”

  
“妈,我真的不想要。”

  
承祖业刚要劝上几句,从里间风风火火冲出来的一个少年兴奋地喊道:“爸,老常叔,你们看我刚画的样式,你们快看啊!”

  
承祖业见儿子搅扰自己做生意,脸色就有些不好看:“晚至,你不好好读书,又跑过来做什么?没看见有客人在吗?真是不懂礼数!”

  
“爸爸,我不叫晚至,我叫晚之,之乎者也的之。”然后又向那对母女深鞠一躬:“太太,小姐,你们好。”

  
“我叫江薇,不是什么小姐。”年轻小姐对这个称呼有点不自然,她轻依着自己的母亲,羞涩地低下头,一双灵动的眸子几乎要滴出水来。

  
这个叫承晚之的少年,就是此时徘徊在老城隍庙前的中年男子。

  
那天,承晚之伏案读书,一时好奇心起,就偷偷地画了一张手镯图,无意间听到江薇母女的对话,忍不住跑了出来。他开心地把手里的图递给江薇:“好吧江薇,你看我刚画的手镯样子,鱼戏莲花,我觉得这个更适合你!”

  
承祖业见儿子如此冒失,一把拉过承晚之,忙着解释:“不好意思江太太,老朽四十多岁才得此一子,取名晚至。被他娘娇惯得不成样子,请不要见怪。”

  
江太太摇摇头:“没关系,小孩子嘛。”

  
江薇略有胆怯地接过草图,红着脸对母亲耳语:“妈,你一定要买的话,这个样式倒是稀罕。”

  
江太太拿过图一阵端详,觉得非常满意:“承老板,我女儿看上了这款,不知道有没有现货?”

  
承祖业没想到儿子胡乱画的一副草图居然被看中,虽然有些意外,还是满心高兴地回答:“江太太,这个还真的没有现货,不过您只要稍等几日,我一准儿让他常叔尽快给您打造出来。”

  
“我也不是非急着要,等几天没关系的。”

  
“不知府上在哪里,到时候老朽也好派人给您送过去。”承祖业问话的时候,显得非常小心。

  
江太太脸上立时现出一丝隐忍的愁苦,但还是礼貌地回答:“江记茶楼。不过,这几天我们正在搬家,那个茶楼,也不晓得以后谁来经营。”

  
“江记茶楼,难道是江一鸣老板的江记吗?”

  
江太太不自觉地轻叹一声:“是啊,江一鸣,估计在这条老街,已经没人不晓得他的名号了。”

  
承祖业当然听说过江一鸣的事,为了避免尴尬,赶紧转移开话题:“江太太要搬去哪里,能否留下一个住址?”

  
“马斯南路,十三号。”江太太眼神投向窗外,若有所思地说。

  
承祖业忙着应承:“得了,江太太,手镯一打好,我立刻派人送过去,今儿您就先请回吧。”

  
江太太没再多说,付了定金拉着江薇就走了。

  
看着江薇渐去渐远的背影,承晚之迟迟收不回自己的目光,在这之前,他还没有见到过这么温文尔雅,这么好看的女孩子。

  
五天后的下午,银匠老常叔终于把手镯打造出来,早就瞄着这件事的承晚之主动要求:“爸爸,我已经十七岁,也该为家里出点力了,这手镯,就让我替您去送吧。”

  
承祖业见儿子这么懂事,也乐得让他锻炼锻炼,包好银手镯,又一再地叮嘱:“叫辆黄包车,当心别把东西弄丢了,这时节天黑得快,一定要早去早回。”

  
承晚之痛快地答应:“我知道了,爸!”

  
“爸,我也要跟晚之一起去!”承晚之刚要走,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从楼上跑下来,紧紧拽住他的胳膊。

  
承晚之皱着眉头直嘬牙花子:“哎呀我的大小姐,你跟去干嘛,我又不是去玩,快点松手啦!”

  
“不,我就要跟你一起去!”女孩子剜了一眼承晚之,把头仰得高高的。

  
承祖业在一边劝阻道:“若楠啊,外面天冷,你还是乖乖在家烤火吧。”

  
“我偏不,爸不让去的话,我也不让晚之去!”

  
“徐若楠,你别捣乱啊,我这可是去做正经事!”承晚之猛地挣脱徐若楠的手,风一样跑了出去。

  
徐若楠跺着脚恨恨地喊:“承晚之,你不带着我,一定会后悔的,哼,气死我了……

  
刚到街上,一个黄包车夫殷勤地跑过来揽活儿:“少爷,您要坐车吗?”

  
承晚之问他:“有没有大照会?

  
车夫立刻恭谨地回答:“有有有,我这不是私人包车,租界华界畅通无阻,少爷,您想去哪儿?”

  
“快点走,去法租界,马斯南路十三号。”承晚之回头看了看,害怕徐若楠跟出来。

  

  
到了十三号门外,承晚之嘱咐黄包车夫:“请稍等一下,我送完东西马上就回去。”

  
车夫答应一声,高兴地调转车头,停在一边耐心等待。

  
刚要举手敲门,从院子里传出来的咒骂声和哭泣声,还有砸东西的破碎声,让承晚之的心顿时一阵发慌。这个才十几岁的少年不知道是该立刻进去,还是应该再等等。正犹豫不决,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朝着院门而来,他迅速躲到一棵梧桐树后面,偷看这边的动静。

  
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打开院门,气哼哼地往衣袋里塞着什么。身后紧追出来的女子,正是之前在承记银铺买手镯的江太太。

  
“江一鸣,留不住你我也不想再争取,可你为了那个女人,把我们从江家赶出来,卖茶楼的钱和家里所有的积蓄也都被你拿走,眼下,就剩这所房子是我们母女惟一的财产,难道连这个栖身之处,你也不肯留给我们吗?”江太太脸色惨白,强压着内心的痛苦质问自己的男人。

  
江一鸣掏出一张纸,说话毫不留情:“李淑媛,你毕竟跟我过了十几年,这房子也可以留给你,但是我想要的,你也必须给我。当初答应你进江家,本来指望你能生个男孩儿,是你自己不争气,这件事可怪不得我。”

  
“你跟那个女人在一起,我也没有阻拦,你竟然绝情到连个名分都不愿意给我。”

  
“郎中说她怀的一定是个男孩儿,而她肯为我生下那个孩子惟一的要求,就是讨一个名分,做堂堂正正的江太太,你让我怎么办?我们江家四代单传,你又不能再生,总不能到了我江一鸣这里就断根儿吧?要不是立了婚姻法,我只需要写一纸休书,怎么用得着跟你废这么多的口舌?”江一鸣不耐烦地说。

  
李淑媛绝望地叹息一声,知道坚持也是枉然:“好吧,我在离婚书上按手印,你把房契给我吧。”

  
按完手印,李淑媛得到了那张房契。

  
江一鸣虽然有些犹豫,还是拿出一个钱袋递给李淑媛:“这是三十块钱,为你们母女,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。国内兵荒马乱,过些日子,我可能带着她出国,从此我们各安天命,后会无期。”

  
等江薇含泪跑出来,只看见江一鸣那被落日拉长的背影。看着母亲伤心的样子,她小声劝道:“妈,我们回去吧,以后,我来挣钱养活你。”

  
李淑媛擦擦眼泪,搂过江薇:“可你,还这么小。”

  
躲在一边的承晚之看见这一幕,不由替江家母女担心,他从树后走过来:“不好意思江太太,你们的手镯打好了,可我来得好像不是时候。”

  
李淑媛压抑着内心的苦楚摇摇头:“没什么承少爷,其实,我自己去取就可以了,这点小事还让你跑一趟。快请进屋喝杯茶,也好让我把钱付给你。”

  
承晚之偷偷看了江薇一眼,鼓起勇气说到:“我不进去了。不过江太太,你们的事我刚才都看见了,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,如果我不在家,一定记得让江薇到菜市街的上海图画美术院来找我,我在那里读书。还有,剩下的钱我爸说不要了,已经够了。”

  
李淑媛忙着拒绝:“不不,这不合适,不合适,我知道承少爷是为了我好,可你们赚钱也不容易,我怎么能随便接受你们的东西呢?”

  
承晚之解释道:“江太太,我知道,以后你们母女两个人过日子会很难。三年前我妈死后,我和爸爸也是两个人,我了解那种滋味。”

  
江薇忍不住又哭了:“你没了妈妈,从今天开始,我也没了爸爸,我们都是苦命的孩子。”

  
承晚之咬着下嘴唇,努力克制着眼里的泪水,怕江薇发现,迅速坐上黄包车:“以后放了学,我会经常来看你们。”然后吩咐车夫:“我们走。”

  
李淑媛想拦没拦住,站在街上看着这个热心肠的少年远去,思谋着哪天一定要去拜访承家父子。

  
坐在黄包车上,承晚之都惊讶自己居然敢自作主张,可事情既然已经做了,他决定老老实实回去向父亲坦白。

  
承祖业听儿子说没拿回钱,气得瞪大眼睛吼道:“你……
你真是气死我了,他姓江的有钱买房做生意,有钱出国养女人,难道还缺咱家那点钱?你竟然还敢说是我的主意,真是个逆子,逆子!”

  
承晚之小声辩解:“他家的钱几乎全被江一鸣卷走了,江薇和她妈妈真的好可怜。爸,你不总是教育我说,做人一定要向善吗?可我一旦真的做了点善事,你又这么生气,为什么每个人说的和做的都不一致,都那么虚伪呢?”

  
“你有那么心善吗,该不是看上人家了吧?才见一面就已经魂不守舍的,这江家小姐还真是不一般呢!”徐若楠对承晚之依然怀恨在心,瞅准时机说着风凉话,趁机报复。

  
承祖业没理会徐若楠,听完儿子这番话,心中一时也觉得惭愧,平静下来后,语气也有所缓和:“晚之啊,爸不是反对你做善事,你长大了,有些事情也该了解的。眼下这个铺子,是咱承家所有的家当,你看这街上的商铺,一夜间都不晓得会出来多少家,倒闭多少家。时局这么乱,生意也不怎么好做,爸是想为你多攒点,哪天挑个好日子给你和若楠把婚事办了,等有一天我闭了眼,走得也踏实。”

  
“爸,我还要读书,不想那么早就结婚。你也不要说这么丧气的话,妈都已经没了,你不可以再离开我。”承晚之低下头,使劲咽回含在眼里的泪水。

  
徐若楠听承晚之说不想结婚,气得冲着他喊:“以前不想结婚是因为年纪小,现在还这样说,一定是心里惦记着那个江薇。可怜我父母死得早,否则,我才不愿意跟你到这个鬼地方来,被你欺负都没地方诉苦!这晚饭不吃也罢,我咽不下去!”说完就跑回了自己屋里,躺在床上生闷气。

  
承祖业看着两个孩子斗嘴,也不管他们,继续对儿子说:“去年日本人入侵山东,若楠的爷爷心里害怕,说山东离我们安徽芜湖太近,日本人说到眨眼就能到。为了保住你和徐家这两棵独苗,依仗着他的身份,逼我千里迢迢带你们来上海。也不知道听谁说的,他坚持认为这里比老家更安全,却没有想过,上海离山东又有多远呢?好不容易在这里站住了脚,我这心里啊,总是惦记着他,总想回去把他老人家接过来。可是你看看,现在上海也不太平,日本人让袁世凯签什么二十一条,爱国学生向政府抗议,上海四万多人在张园开会反对签约,一些留学生也陆续回国参加抵制活动,你说这仗,还不是说打就打起来?”

  
承晚之使劲点了点头:“爸,我长大了,以后会帮你多做点事。你若不放心爷爷,过几天我回老家把他接过来。无论发生什么,我们大家都应该在一起,爷爷岁数大了,身边总该有个人来照应。”

  
承祖业想了想,觉得儿子说得在理,就指指桌子说:“爷爷是离不开生他养他的那片土,不然,当初我就把他带过来了。吃饭吧,一会儿都凉了。眼下呀,你先把书念好,回芜湖的事,等过完年看看情况再说吧。对了,一会儿你给若楠送点吃的上去,跟她讲话别总是凶巴巴的,女孩子心眼小,盛不下很多东西。”

  
承晚之看了看父亲,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,默默地低下头吃饭。

  
一转眼,四五天已经过去。这天下午,狂风嘶吼,天寒地冻,街上行人寥寥。承晚之呆呆地握着画笔,不由惦念起江薇和她的母亲。

  
他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外面,想了想,来到自己的床前,半跪在地上,从床下的箱子里拿出一个小木盒,宝贝似的捧到书桌前。

  
承晚之用手轻抚着木盒,眼珠儿一转,不由得笑了。他找来一块干净的碎花布,把木盒包好,打算从后门偷偷地溜出去。

  
“喂,这次你休想再一个人跑掉!”怕什么有什么,尽管承晚之已经很小心了,但还是被一直盯着他的徐若楠给拦住。

  
承晚之丧气地按了按额头,发愁地说:“你一个女孩儿,不好好在家学做针线什么的,老想着往外跑,还一天到晚大呼小叫的,将来看谁敢娶你!”

  
这句话可是捅了马蜂窝,徐若楠瞪着眼睛指着承晚之,亮开嗓门喊道:“姓承的,你什么意思,我们的爸爸可是给我们定过亲的,你不愿意就算了,好在我徐若楠长得也不是很难看,就算再不济,也不会没人要,你不用找别的借口,哼!”

  
承晚之怕她胡搅蛮缠,只好妥协:“好了好了,都是我的错,你聪明美丽,大方得体,骨子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和骄傲,只有你不要别人,别人怎么可能不要你呢?现在哥哥要出去一下,回来给你买梨膏糖,好不好?”

  
“哼,别尽捡好听的说,我难道不晓得你在故意躲着我?告诉你承晚之,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多了,就算订了亲,我也不会赖上你的!”

  
徐若楠三岁进的承家,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,承晚之怎么都没办法对她生出儿女之情,又怕伤了她,所以就话里话外地给她提醒:“若楠,其实我是喜欢你的,但那因为我是你哥哥,你懂吗?”

  
“不懂,我也不想懂。从小我没有爸妈,就因为我们两家是世交,我爸死的时候,才把我托付给你家,你爸亲口答应让你娶我,照顾我一辈子,可是现在你又反悔。”

  
“你也说了,那是我爸答应的,不是我。”

  
“那又怎样?婚姻大事,还不是要听父母的?!”

  
承晚之有点不耐烦了:“这样说话,你真不讲理,好了若楠,我们暂时不提这个,我还有事,现在要出去一下。”说完不再理她,撒腿就跑。

  
“晚之,你等等。”

  
承晚之听见爸爸叫他,便收住了脚。

  
“你问问江家太太,她愿意出来做事的话,我,我愿意每个月给她十块钱。反正,我也正想请个人来,倒不如就是她呢。”

  
承晚之没想到爸爸会这样说,兴奋地问:“爸,你说的都是真的,愿意请江太太来帮忙,愿意每个月给她点钱?”

  
“臭小子,爸爸几时骗过你?”

  
承晚之开心地给承祖业深鞠一躬:“爸,你是这世界上最好的爸爸,我这就去告诉她,晚上吃饭不用等我!”

  

  
马斯南路十三号,李淑媛在房里整理衣服,退学在家的江薇静静地站在窗前,看着外面发呆,是叫门声拉回了她的思绪,她边往外跑,嘴里边应着:“谁呀,来了来了!”

  
打开门看见是承晚之,江薇的眼睛像暗夜里的火苗,一下子亮了起来:“承少爷,原来是你!你,来做什么?”

  
“我来看看你,还有你妈妈。”说这话的时候,承晚之脸有点发烫。

  
“外面冷,快点进屋吧。”

  
李淑媛手里拿着江一鸣丢下的衣服,眼里迅速蒙上一层泪光,做了十几年夫妻,往日的恩爱还没有忘掉,可他的人却已不再属于自己,她每天都在思念和仇恨中煎熬着,人也显得萎靡不振。

  
江薇替承晚之倒了水,小声地说:“承少爷,我妈这几天总是偷偷地哭,爸爸走了以后,她没有一天过得开心。”

  
承晚之安慰她:“你别着急,等你们的日子安定了,你妈妈会好起来的。”

  
江薇似信非信地点点头,对着李淑媛的房间喊道:“妈,承少爷来了。”

  
李淑媛连忙擦干眼泪,掬了一脸的笑走出来:“承少爷,这大冷天的,怎么敢又劳烦你呢,实在是过意不去。”

  
“江太太,你太客气了。”

  
“本来我早就该去拜访承老板,可又拿不出像样的礼物,所以……

  
承晚之怕伤了这对母女的自尊,小心地选择着措辞:“你们的事,我跟爸说了,爸说,你若在家里没事做,以后能不能帮我们洗洗衣服做做饭什么的,早饭不用管,就中午和晚上。当然,这些不白做,每个月会给你十块钱。”

  
李淑媛这些日子正在发愁,出去做事拉不下脸,不去,就那几个钱,花完就没了,以后的日子一点指望都没有。承家的邀请,对她来说简直就是雪中送炭,她感激地连声说:“我愿意,我当然愿意!只是这钱,会不会多了点?”

  
承晚之见她答应,高兴地说:“不多不多,你又不是白拿,以后,家里就全靠你了,江太太。”

  
“既然大家都这么熟了,承少爷,今晚就留下来吃饭吧,也陪江薇说说话,她最近心情不好,总是一个人躲在屋里发呆。”

  
承晚之扭头看向江薇,发现她正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自己,一颗心不由扑通扑通地狂跳。江薇在一边忙着给他提醒:“承少爷,我妈在等你的话儿呢。”

  
承晚之这才醒过神来,结结巴巴地说:“是,江太太,好,我陪江薇在这里吃饭。”

  
李淑媛噗哧一声,难得笑出来:“那,承少爷,你先喝点水,我去给你们做饭。不过,也没有什么好吃的,就青菜豆腐和咸鱼,对了,还有酒酿圆子。”

  
“这就够了,江太太。还有,以后请别再叫少爷,就叫我晚之好吗?”

  
李淑媛点头答应:“好啊,那,以后你也别再叫我什么江太太了。”

  
“伯母,我喊伯母好了!”承晚之灵机一动,喊李淑媛伯母,不但显得亲切,跟江薇之间的距离也悄悄拉近了一步。

  
趁着李淑媛去厨房忙活的时候,承晚之解开碎花布,拿出小木盒:“江薇,这是给你的。”

  
江薇迅速地看了一眼承晚之,害羞地接过去,小声问道:“送给我的,是什么?”

  
“自己打开看看。”承晚之故意卖关子。

  
“哎呀,画的是我!”江薇打开盒子,拿出一张画,惊喜地叫了出来。

  
“像不像?”

  
“我哪有那么好看?!”

  
“你有,你当然有,天上的仙女也没你好看呢!”承晚之盯着江薇的眼睛,真心地夸赞。

  
江薇脸上立刻飞起两朵红晕:“你,你乱讲,承少爷。”

  
“晚之,刚说好的叫我晚之嘛。”承晚之忙着纠正。

  
江薇轻笑道:“为什么是晚之,不是晚至吗?”

  
承晚之有点小自得地解释:“我爸四十多岁才有了我,实在是不早了,既然不早,所以晚之啊。”

  
江薇眼神蓦然黯淡下来,羡慕地说:“你爸对你多好,哪像我爸,把我扔在这里,是死是活都不会再管了。都怪我,偏偏是个女孩儿,连累得我妈受这么多苦。”

  
承晚之明白,想要打开她的心结,就不能不提这件事,有时候越是刻意回避,心里就越是不舒服,于是好言劝她:“别胡思乱想了,一个人的性别,自己又怎么能做得了主?倒是你家的生意,本来做得挺好的,就算你爸跟你妈要分开,可怎么说你也是他的孩子,为什么不把茶楼留给你们呢?”

  
江薇面向窗外落泪道:“爸说,那个女人把钱看得太紧,即便现在的房子,也是之前的主人嫌弃十三这个门牌号不吉祥,才低价卖给我爸,西方人是很在意这个的。他本打算转手赚钱,没想到却成了我们的避难所,否则,真不知道今后的日子会有多惨。”

  
“好了好了,你别哭了,都怪我,好好的偏要提你爸。”承晚之怪自己不但没劝好江薇,还惹得她伤心,心里便十分的沮丧,走过去轻轻扳过江薇的肩膀哄她:“再哭,眼睛就红得变成小白兔了,窗外有什么好看的,都不肯回头看看你的客人。”

  
“我在看夕阳下的梧桐树,夏天满眼的全是绿,到了冬天,树叶纷纷往下落,像一片片金黄的小伞。”江薇掩饰道。

  
对这个话题,承晚之饶有兴致:“法国人的确比较浪漫,就算是外面这条路,也在去年修筑的时候叫做马斯南路。”

  
江薇不解地问:“马斯南路,是什么意思?”

  
承晚之故意卖弄道:“这你就不懂了吧?法国有一位非常着名的音乐家,叫马斯内,他简直就是个音乐天才,可惜在三年前去世了。去年法租界又搞扩张,公董局在修这条路的时候,为了纪念这位了不起的音乐家,法国人决定这条路就叫马斯南路。对了,马斯内去世那天,也是十三号呢!”

  
江薇脸上露出崇拜的神情:“承少,”话说到一半儿知道错了,又忙着改口道:“不,晚之,你懂得可真多。不像我,整天闷在家里,除了我妈的叹息和眼泪,陪伴我的就剩发呆了。”

  
承晚之想了想说:“这样,江薇,反正你也不上学了,今后每天跟你妈到我家来,现在放假了,我们可以一起读书,有时间,我还可以教你画画,好不好?”

  
“这可以吗,真的可以吗?”

  
“当然可以,我爸不会介意的,你不知道他有多善良。只是,只是……
”想到那个惹祸精徐若楠,承晚之真的有点担心了。

  
“只是怎样?”江薇紧张地追问。

  
“只是,我家里有一个野丫头,她叫徐若楠,性格跟男孩子似的,平时喜欢捉弄别人。你去了,一定要离她远点。”

  
“我不会招惹她的。”江薇忙着表白。

  
两个人聊得正开心,李淑媛端着饭菜进来:“晚之,江薇,我们开饭了!”

  
江薇忙着去接李淑媛手里的东西,不小心将手帕丢到地上,承晚之弯腰捡起,偷偷藏了起来。

  
李淑媛热情地说:“我做得不好,晚之,你将就着吃点。”第一次喊承晚之的名字,李淑媛还是感到有些拗口。

  
承晚之也不客气,大方地坐下来跟江家母女一起吃东西,有说有笑,融洽得就像一家人。 本文来自我爱短文学网 wWw.52Dwx.cOm

  

  
这天,承祖业兴致很高,他把徐若楠从楼上喊下来:“若楠啊,我一会儿要出去办事,你喜欢什么首饰,就跟老常叔说,让他慢慢给你做,等你出门子那天,咱可不能太寒酸了。”

  
徐若楠开心地说:“爸,你对我真好,比我亲爸都好,以后,我一定好好孝顺你!”

  
承祖业乐得合不拢嘴:“傻孩子,你亲爸对你也很好,只不过那时候你还不记事。你爸跟我是拜把子的哥们儿,他把你和你爷爷托付给我照顾,我怎么能辜负他呢?”

  
“爸,我亲爸是病死的,可我妈呢?我从没听你提起过她。”

  
承祖业故意绕开这个话题:“若楠,过去的事,咱就别提了,明年一开春儿,爸就把你们的婚事张罗张罗,我四十得子,孙子可要早点抱上。”

  
徐若楠却不依不饶:“爸,为什么你不愿意跟我提我妈?每次问,你总是打岔,我都这么大了,难道就没有权利知道这些事吗?”

  
徐若楠逼得紧,实在没办法,承祖业只好告诉她真相:“若楠啊,其实,你妈她,唉,你妈她并没有死,刚生下你不久,她就跟人跑了。”

  
“跑了?你说我妈抛下我和爸,不要这个家跟别人跑了?”徐若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一直以来她都认为妈妈早就死了。

  
“要说,这也不全怪她,本来他们的婚事就不正常,你爸因为穷娶不起媳妇,你妈呢,又是你外公跟你爷爷赌钱输过来的。据说你妈已经许配了人家,那小伙子跟她从小一起长大,按你们的话,叫做有感情基础,她是被你外公硬逼着嫁到了徐家。那天,你爸喝完酒打了你妈,你妈万念俱灰,所以才走了。从此你爸心里憋下一口气,整天郁郁寡欢,没出三年就死了。”

  
徐若楠了解了这些,心里一时不能接受:“原来我妈没有死,可是这么多年,她怎么不回来看我,怎么一下子就把我给忘了呢?我爸为什么要打她,打完了,害得我一辈子都没人疼没人爱,他永远都不知道没妈的孩子心里有多苦!”

  
“这都是命里注定,要说,你爸很在乎你妈,要不是那天,那个男的让人给你妈捎信,说想见见她,你爸也不舍得打她。你妈走后,他一直都在后悔,更是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你身上。”

  
徐若楠泪流满面,无心再问,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,躺在床上对着屋顶发呆。妈妈还活着,活在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,她觉得自己跟她近得都能闻到彼此的呼吸声,又远得这辈子都不可能相见。这样想着心事,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。

  
正睡得香,听见有人在喊自己:“若楠,起来吃午饭了。”

  
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,见承晚之站在床前叫自己吃饭:“晚之,已经中午了吗?”

  
“是啊大小姐,你都睡了一个上午了。”

  
徐若楠坐起来,突然想起关于妈妈的事情,一霎时便红了眼圈:“晚之,你知道吗,我妈原来还活着,当年是因为我爸打了她,她才丢下我跟别人跑了。”

  
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承晚之并不相信她的话,以为她是睡糊涂了。

  
“是爸今天跟我说的。”

  
承晚之安慰道:“活着不是更好吗?今后有机会,也许还能见到她呢。”

  
“我想,应该见不到了,在芜湖老家这么多年,她都没来找过我,现在我到了上海,她怎么可能大老远跑到这儿来?”徐若楠双手抱着膝盖,下巴抵在手背上,眼里蒙上一层泪雾。

  
承晚之看着可怜,忙着哄她:“哎呀,看我差点把正事给忘了,快点跟我下楼吧若楠,今天开始咱家有专人打理,以后我们都会有可口的饭菜吃了!”

  
徐若楠心里明白,承晚之所说的专人,无非就是那个江薇的母亲。一想到江薇突兀地闯进自己的生活,她就感到压抑和愤怒,于是带着情绪跑下楼。当她看到李淑媛女主人一般忙前忙后就很生气,再看见江薇安静地坐在那里,立刻嫉妒得要命,索性指着桌子上的饭菜没好气地说:“上海人怎么可能做得出安徽饭菜的味道,爸真是的,一样花钱,就应该请个安徽人来家里嘛。”

  
“若楠小姐,我以后会按照你们的口味慢慢学习,时间长了,总能摸索出一些门道。”李淑媛好脾气地微笑着说。

  
“恐怕是时间一长,我们一家人都被同化得改吃上海菜了。”徐若楠旁若无人地在江薇身边坐下去,而且故意用手肘重重地撞了她一下。

  
承晚之赶忙过来打圆场:“若楠,这是江薇,她是来跟我学画画的。”然后又转对江薇:“江薇,这个是我妹妹徐若楠,才比我小十几天,你喊她若楠姐就好。”

  
江薇缩了缩身子,话说得十分小心:“若楠姐姐好。”

  
徐若楠不屑一顾地微仰着头:“如你所愿,我不好!”

  
“对不起若楠姐,得罪了。”江薇惶恐地站起来,有点不知所措。

  
承晚之怕江薇尴尬,忙着过去安抚:“我妹妹比较任性,江薇,你别见怪。”

  
江薇摇摇头,轻声说:“是我不懂事。”

  
这时候承祖业从外面进来,抱歉地说:“江太太,江小姐,你看我刚忙完事情,第一天来,真的是怠慢了。”

  
李淑媛谦恭地弯下腰:“承老板您太客气了,实在是我早就该过来拜访,您对我们母女如此关照,才让我们衣食无忧,我,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呢!”

  
“伯父您好。”江薇也站起身礼貌地问候。

  
“江太太,江小姐,不要见外,我也只是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。来来来,快坐下我们一起吃饭。”承祖业热情地招呼着大家,心里感到既轻松又舒畅。

  
老常叔看着这么多人,忍不住呵呵笑着说:“瞧这一大家子人,多热闹,这才像过日子嘛!”

  
徐若楠白了老常叔一眼,端起碗刚吃了一口,含在嘴里却怎么都咽不下去。假如李淑媛的到来还能让她接受,但江薇的存在使她坐卧不宁,潜意识里似乎让她感到了某种危险。她想逃避,更想彻底消灭这份让人害怕的危险。

  
徐若楠本来想走开,可她又想看看江薇接下来会做些什么,勉强挨到大家吃完,才挑衅地对承晚之说:“晚之,刚才我没有吃好,你带着我出去吃碗面。”

  
承晚之感到为难:“这……
江薇,要不我们一起去吧。”

  
江薇懂事地摇摇头:“不了,晚之,我留下来帮忙,你陪若楠姐去吧。”

  
承晚之不情愿地说:“那好,你别走,等我回来教你画画。”

  
“嗯。”江薇低下头,不敢多说。对于承晚之,虽然心里爱慕,但她不敢深刻地去想,自己跟他身份悬殊,何况那个咄咄逼人的徐若楠,让她感到了深深的敌意。

  
路上,徐若楠故意磨磨蹭蹭,承晚之着急,却不敢得罪她,怕她在江薇面前胡言乱语,吓得她不敢再来。好不容易挨到徐若楠肯回家,承晚之见江薇还在,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。

  
“江薇,到我屋里来,我先教你调色。”承晚之撇下徐若楠,拉了江薇的手,进了自己的房间。

  
身后的徐若楠气得一跺脚,恨恨地说:“江薇,我讨厌你!”

  
直到夕阳染红了窗子,直到李淑媛在外面喊江薇的名字,承晚之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,紧紧盯着江薇的眼睛:“今天就到这里,明天记得早点来,我在家等你。”

  
江薇迅速瞄了一眼承晚之,柔顺地说:“好。”

  
承晚之见她往外走,留恋地一把拉住她的手,轻轻捏着那柔若无骨的手指,心底荡起一圈圈涟漪。

  
江薇惊恐地跟他对视,眼神刚一接触又立即逃开,轻轻抽回自己的手:“晚之,我,我该走了。”

  
承晚之故意拦住门口,使江薇撞在他的胸前,他顺势揽住她的腰:“江薇,你不要躲避,我喜欢你,等找个合适的时间我跟爹说,让他答应我们的事,好不好?”

  
“我,我不敢,也不配。”江薇小声地说。

  
“你是不喜欢我吗?”

  
“不,不是……

  
承晚之了解地笑了:“那就大胆的喜欢我好了,剩下的事,由我来解决。江薇,安心等我,总有一天我会娶你为妻。”

  
江薇害羞地依在他肩上,心慌地不敢看他,感受着爱情的美好,终于鼓足勇气点点头,挣开承晚之慌乱地跑了出去。

  

  
爱情有时候会让人沉沦,承晚之和江薇就是这样。他们沉浸在刚刚萌芽的爱情里,忘记了他们身边还有一个被妒火烧得体无完肤的徐若楠。他们每天在一起画画,写字,或者跑到江边去看夕阳,或者相拥而坐,什么都不说,彼此用心感应着对方。最深重最长远的爱,是和时间一起成长的,那种感情已经根植在每一个细胞和神经里,任何力量都难以将其撼动摧毁,所以,当承晚之确定今生非江薇不娶,立刻找到父亲,跟他明确地摊牌:“爸,我要娶江薇,假如你要为我准备婚事,假如你要抱孙子,我不反对,但是,我要娶的人是江薇,因为我爱她,爸爸。”

  
承祖业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,不知道是该回绝,还是该应允,儿子心里没有徐若楠,而承晚之却几乎是这个女孩子的整个世界,这让他深感为难。承祖业手里拿着细长的铜烟杆,一口接一口地吸,黑红的脸膛表情凝重:“晚之啊,若楠的心思你是晓得的,估计这件事她断难接受。江薇这个孩子是不错,我也愿意尽可能的帮助她们,可是要论婚姻大事,恐怕成全不了你们。”

  
承晚之着急地问:“为什么,爸,我不喜欢徐若楠,你为什么偏要试图把我们扯在一起?我跟她只有亲情,没有爱,我爱的是江薇,你让我娶一个没有感觉的人过一辈子,我也会痛苦一辈子的,爸!”

  
承祖业吐出一口烟,慢吞吞地说:“时间能让你了解爱情,也能把爱情推翻,这个世界上,没有任何一种伤痛是时间不能治愈的。你试着不要再见江薇,或许能够忘记她也说不定,若楠除了有点任性,我看也挺好的。”

  
“爸,或者你没有爱过,所以你根本就不懂得,拆散一对相爱的人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!爱情是轰轰烈烈的,我们爱得百转千回,爱得柔肠百结,现在你却让我们分开,让我们悄然无息地结束,这无异于杀死我,无异于将我们凌迟处死!”

  
“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楠的感受?她那么敏感,那么骄傲,你让她如何面对你们?”

  
“早知道有今天,你又何必让我们开始,我对江薇的心思,起初就没有隐瞒你啊!”

  
“正是因为看出了你的心思,我才决定过完年给你和若楠把婚事办了。晚之,有的时候责任,比感情更重要。”

  
“我不接受,你这是谬论,我怎么都不会接受。难道就因为她没有父母,就因为你和她爸有八拜之交,我就必须用我的一生跟她捆绑,就必须把自己的人生也过得糟糕透顶才算对得起她?我不干,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,爸,你非逼我的话,我也不会和若楠圆房,那样,才真的是害了她。与其三个人都痛苦,还不如成全我们,等有一天若楠有了自己的归宿,她就会明白这个道理。”

  
从楼上下来的徐若楠正好听到最后这一句,泪水满盈,恨恨说道:“我不明白,我永远都不会明白,那个江薇她哪里比我好,我又差到哪里,竟让你如此嫌弃我!”

  
“若楠,不是我嫌弃你,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,否则,我们的人生就像一潭死水,一点涟漪和激情都没有,那样的日子,想必你也不愿意过吧?”

  
徐若楠挑衅地说:“如果我说愿意呢?!我只想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过日子,我的东西就是我的,没有人惦记,没有人抢夺,就算没有涟漪和激情,至少,我会过得舒心安宁。”

  
承晚之一时语塞,气得脸色煞白,他退到门口,失望地说了一句:“不可理喻,你们实在是不可理喻,这个家,我没法呆了。”然后转身冲了出去。

  
承祖业叹了口气,忍不住抱怨徐若楠:“唉,你呀,女孩子家要学会温柔一点,忍让一点,不要太强势,也不要整天跟他大呼小叫龇眉瞪眼的。你看人家江薇,什么时候跟你一样,活像个野小子?要想留住他的心,就要投其所好,你这样只会把他吓跑。”

  
徐若楠虽然知道承祖业是为了自己好,但依然嘴硬:“我活得没有那么虚伪,再说了,让我学她娇滴滴地说话,鸡皮疙瘩都起来了。”

  
“真是两个冤家,不晓得老天爷是怎么安排的……
”承祖业说完,转身进了里屋。

  
徐若楠呆呆地站了好半天,才怏怏不乐地回了自己房间,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苦闷,更被一种深切的失落感折磨得坐立难安。她决定去见江薇,跟她彻底摊牌。

  
承晚之从家里跑出来,也不知道该去哪里,不由自主的顺着城隍庙前那条小路,出东城门溜达到了黄浦江边。他沿着江岸走来走去,直到太阳只剩一抹余晖,江面呈现一片烟灰色,也没有回家的意思,于是叫了一辆黄包车,奔马斯南路而去。

  
来开门的是李淑媛,她眼神游离不敢看承晚之,承晚之要往里走,李淑媛才小声地说:“承,承少爷,您以后还是别来了。”

  
承晚之纳闷地问:“伯母,您怎么突然这么客气?还有,为什么不让我来,江薇呢,我要见她。”

  
李淑媛为难地说:“承少爷,江薇身份低微,实在不能再见你。”

  
“伯母,您这说的什么话,我跟江薇的事,您是晓得的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怎么又叫我承少爷?让我进去,我有话要跟她说。”

  
“她不想见你,你是个订过婚的人,不该再来纠缠她。”

  
“我订过婚?我跟谁订过婚,您听谁说的?”

  
“若楠小姐她,刚走……
”李淑媛犹豫着说。

  
“若楠来过了,她都说了些什么?”

  
“这,我不好说,承少爷,您还是回去问小姐吧。”

  
“不,这是误会,伯母,这都是误会,请您让我进去,让我跟江薇去解释,不然她会伤心死的。”承晚之说着,就往里面闯,李淑媛拦也拦不住。

  
“江薇,江薇你出来,你听我解释,事情不是那个样子的,江薇,你出来听我解释好不好?”承晚之着急地敲门,伤心的江薇除了哭,怎么都不肯出来见他。

  
承晚之焦虑地在门口徘徊,耐心地央求:“江薇,请你开开门,请你安静下来听我说,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,你这样躲着我,要躲到什么时候呢?”

  
隔着门,江薇哭着说:“承少爷,你走吧,我高攀不起。何况,若楠小姐是你的未婚妻,我怎么可以跟你在一起,怎么可以拆散你们?”

  
承晚之疯狂地锤门:“开门,江薇,今天你不出来我就不走,什么拆散我们,什么未婚妻,都是疯话,都是疯话!”

  
明明刚才徐若楠告诉自己,她是承晚之的未婚妻,可现在承晚之却矢口否认,江薇终于忍不住打开屋门,流着泪质问他:“难道你跟徐若楠没有婚约吗,难道你们不是过完年就要结婚吗?你还想欺骗我到什么时候?”

  
承晚之上去狠狠地抱住江薇,低头寻找着她的嘴唇,被江薇决绝地躲开:“承少爷,请你尊重我!”

  
承晚之不管李淑媛站在一边,不管江薇强烈地反对,霸道地揽过她,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,轻声地安抚着:“别闹,好江薇,先安静下来,然后让我告诉你真相。”

  
李淑媛看到这种情景,转身去承家做晚饭,她希望两个人好好谈谈。感情是折磨人的东西,她不想宝贝女儿将来跟自己一样,活得这么屈辱。

  
承晚之把江薇扶进她的房间,回身关上门,将她揽在自己怀里,深深地吻了下去。

  
江薇无法抗拒这份几乎淹没自己的柔情,闭了眼,任泪水悄悄地滑落。

  
待承晚之感到嘴里的咸涩,才轻轻捧起她的脸:“江薇,你怎么又哭了,我不是来了,不是还在你身边吗?”

  
江薇小声地,违心地说:“晚之,求你放过我,求你……

  
承晚之耐心地解释:“江薇,你听我说,我没有跟徐若楠订过婚,那只是两家大人口头上的一句话而已,不能当真的。我爸跟若楠的爸是结拜兄弟,她从小没有亲人,是在我家长大的,我跟她只有兄妹之情,不会有男女之爱。你明白了吗,江薇?”

  
江薇绝望地说:“就算是这样,可若楠小姐说,你注定是她的,她不会善罢甘休。”

  
承晚之疼惜地看着江薇:“所以你就吓坏了,就以为失去了我,是吗,江薇?你别因为慌张就放弃我,把属于你的感情拱手送给别人。就算是眼下有些波折,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往前走,相信总有一天,这一切不顺利都会过去的。我爸他不该用我的幸福来成全他的承诺和友情,而你,更不该说不要就不要我。”

  
江薇委屈地说:“我没有,我没有,是你先不要我的,晚之。”

  
承晚之激动地搂过江薇:“谁说我不要你?我强烈强烈地要你,强烈强烈地爱你,江薇,请你,求你别离开我,别让我在失去你的绝望中挣扎,我会一蹶不振,会颓唐丧志,会找不到活着的动力和寄托。江薇,你一定要坚持,我们一起争取,好不好,好不好?”

  
江薇问:“你要我怎么坚持,怎么争取?”

  
“跟我回承家,我要跟爹说,我娶你!”

  
“可是,可是……

  
“可是什么,你是不是又要变卦?”

  
“不不,不是我变卦,我只是可怜若楠小姐,我们这么做,她一定会很难受的。”

  
“那么我就娶她,然后冷落她,整天不回家,在外面找别的女人胡来,你觉得那样她就好受了吗?”

  
“晚之,这样说,你是不讲理呢。”

  
承晚之急得直搓手:“所以,就别为别人在那里假设什么,也别胡思乱想了,勇敢地跟我一起面对这件事,好不好?”

  
当江薇确定承晚之是要自己的,终于重拾起信心:“晚之,你不要再说了,刀山火海,我跟你一起闯,从今后,任何事情都不会再将我们分开!”

  
承晚之这才安心地笑了,一下子扑倒江薇,不管不顾地吻了下去。一霎时两个人被爱火烧得难以自控,在他们眼中,除了彼此,整个世界顷刻间都化为乌有,爱到深处,除了身体的交付,他们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。

  

  
徐若楠从江家回来后,见承晚之还没回家,暗自得意的她悄悄溜进承晚之房间,看看这儿翻翻那儿,一时深感无聊。她坐在床上等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人回来,顺手抓起枕头抱在怀里,不经意间发现枕头下压着一条白色的手帕!

  
徐若楠拿起手帕慢慢展开,上面是一抹夕阳,夕阳下的江边,一对情侣深情相依。她立刻猜到这手帕是江薇的,不由恨得牙根痒痒,嫉妒使她像疯子一般往外冲,她要去找承晚之问问清楚,自己在承家,在他心中到底算什么。

  
就是在这个时候,承晚之拉着江薇的手走了进来,徐若楠见他们如此不避嫌,抖着手帕厉声问道:“来得正好,这是你们的定情物吗,还是观赏夜景的纪念品?”

  
承晚之一眼就看见徐若楠拿的是江薇的手帕,伸手就要夺回来:“快还给我,你怎么跑到我的屋里,凭什么随便动我的东西?”

  
徐若楠气得大口大口地喘气,恨恨地把手帕丢到地上,边用脚跺边喊:“这是你的东西,我让你心疼,让你心疼,那么你呢,又是谁的?”

  
承晚之一把推开徐若楠,弯腰捡起手帕:“你简直就是个疯子,鬼才会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子。”

  
承晚之用力太猛,徐若楠收不住脚,后腰撞上了身后的桌子,桌子上的茶杯茶壶就碎了一地。江薇赶紧过去扶她:“若楠小姐,你没事吧?”

  
妒火中烧的徐若楠把所有的恨都发泄在江薇身上,不由分说,抬起脚照着江薇就踢了下去。

  
江薇突兀地挨了这一下,用手捂着小腹倒在地上,脸色顿时煞白。一边的承晚之急忙将她抱起来,关切地问:“快告诉我伤到了哪里,有没有事?”

  
心存愧疚的江薇为了息事宁人,忍着痛摇摇头:“我没事,晚之,你不要着急。”

  
承祖业和李淑媛听到外面的声音都跑出来,看到地上一片狼藉,徐若楠和承晚之吹胡子瞪眼的,就明白家里又发生了战争。承祖业知道,这件事到了必须说清楚的时候:“明天就过年了,本来我想过完年再解决你们的事,可眼下,我看这情形是一分钟也等不了了。”

  
承晚之气愤地说:“是的爸爸,别说一分钟,就算是一秒钟,我也等不了!”

  
承祖业摆摆手示意他先别说话:“若楠父母都没了,从小是在承家长大的,我一直把她当自己的亲闺女,她呢,过得丰衣足食,什么都不缺。按说,我对她是放心的,可惟独这感情的事,让我着实头疼。”

  
徐若楠哀怨地说:“我就不该到上海来,来了也是自取其辱。爸,你只看到我衣食无忧,却不知道,我的物质有多丰富,快乐就有多贫瘠。”

  
“我曾经答应过你爸爸,要晚之照顾你,可你们好像前世有仇,见面就开战,这真的让我很为难。”

  
承晚之体谅地说:“爸,我不是存心跟若楠过不去,假如不提婚姻的事,我愿意好好照顾她,也愿意处处让着她。可两个人之间的感情,不是硬生生捆在一起就能产生的。”

  
承祖业思虑良久,还是问了出来:“晚之,你能不能放弃江薇,跟若楠成婚?”

  
江薇听到这话,不由自主后退几步,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,承晚之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扶住她,坚定地回答:“爸,对不起,我做不到!今天我带江薇回来,就是要告诉你,也告诉若楠,我和江薇要在一起,你们愿意也好,反对也罢,我们都不会分开。”

  
“那么你呢,若楠,你这么美丽,这么出色,假如放弃晚之,一定可以找到比他更好的。”

  
徐若楠不相信地盯着承祖业:“爸,这就是你想到的办法,做出的决定吗?”然后又转向承晚之冷笑道:“还有你,真的以为除了你,我就没人要,离开你承家,我就活不下去吗?你也太小瞧我徐若楠,太高估自己了!”

  
李淑媛见事情闹得如此不可收拾,就拉了自己的女儿往外拽:“江薇,走,跟妈回家,承少爷和若楠小姐本来有婚约在先,你不能这样坏了他们的事。你这样做,会被世人嘲笑唾骂的。”

  
江薇情急地看向承晚之,用眼神向他求救。

  
承晚之一个箭步拦在江薇前面:“伯母,请你相信,我对江薇是真心的,你非这样逼着她离开,我,我就带她走,再也不回来!”

  
李淑媛也豁出去了,绝情地说:“她敢走,就别再认我这个妈。”

  
江薇终于明白眼下自己面对的是什么,平生第一次为了卫自己的爱情反驳道:“妈,你若是拦我,我就死给你看!”

  
徐若楠在一边冷嘲热讽:“好啊,你们一个要走,一个要死,真是爱得天崩地裂一塌糊涂,看起来,好像我不成全都不行了。”

  
承祖业站起身,果断地说:“罢了,事到如今我已经看得很清楚,晚之,江薇,你们安心过年,这婚事,我答应了!若楠,这件事爸对不起你,也对不起你亲爸,我没有别的话好说,希望你能理解。就算我硬拆散他们两个,晚之和你也不会幸福。除了做承家的媳妇,其他的只要你提出来,爸爸都会答应。”

  
承祖业在支持承晚之和她在一起的时候,徐若楠还觉得有点希望,眼下连惟一站在自己这边的爸都改变了主意,这让她顿时心灰意冷,也让她颜面扫地。她不甘心忍受这份羞辱,不甘心与自己朝夕相对十几年的承晚之就这样属于了别人,羞愤交加的徐若楠擦着脸上的泪,咬着牙冷冷地说:“好,这里姓承,你们容不下我,欺负我,我也没必要继续呆在这里。虽然是穷了点,破旧了点,好在还有个属于自己的家,我走,我回老家去找爷爷!”然后哭着跑了出去,很快消失在夜色里……
尽管大家几乎翻遍了每一个街头角落,却依然没有徐若楠的影子。承祖业眉头紧锁面沉似水,李淑媛唉声叹气偷偷抹眼泪,江薇更是时刻在自责中煎熬,认为自己太自私,太没有人情味,而承晚之又气又急,一肚子的火不晓得该往哪里发,很快就出了一嘴的水泡,更是因为连夜寻找徐若楠受了风寒,发起了高烧。好在有江薇小心伺候陪伴,才让承晚之的心慢慢安稳下来。

  
这个年注定是过不好的,江家和承家在沉闷中挨过了春节,承晚之这一病,直到过了正月十五,身体才彻底康复。

  
这天午饭后,承祖业让承晚之把江家母女喊过来,说有事要商量。

  
“江薇啊,你和晚之的婚事,恐怕要放一放了,外面兵荒马乱的,若楠一个人跑回了芜湖老家,我实在是不放心,打算跟晚之一起回去看看,等把那边的事情处理好了,再回来筹备你们的事。”承祖业知道江薇舍不得自己的儿子,而承晚之也舍不得这时候离开上海,所以话说得十分委婉。

  
李淑媛怎么会不明白女儿的心思?她既不能阻拦承祖业,也改变不了现实,就冒昧地替江薇问道:“不知道承老板几时能回来,这个铺子怎么安排?”

  
承祖业淡然地回答:“这些日子我早就思谋好了,反正,眼下也没什么生意,这银铺子暂时关掉,我呢,会给你们多留一些钱,让你们娘俩衣食无忧。”

  
李淑媛仍然在小心地争取:“你们这一走,可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回来,承老板,如果,如果能带上小薇的话,我……

  
“不,这个绝对不行!若楠回去的原因你也晓得,我带江薇走,事情要怎么解决?”承祖业拉下脸来,断然拒绝。

  
承晚之明知道没有希望,还是提了出来:“爸,能不能让我留下?”

  
承祖业恼怒地说:“怎么可能?要不是担心路上不好走,按说,应该你自己回去解决这件事!明天一大早咱们就上路,我这心里呀,急得慌。”

  
承晚之不敢再开口,默默地回自己屋里收拾东西。江薇舍不得他走,一再叮嘱:“你要早去早回,别让我担心,别让我等得太久,还有,就算人回不来,至少也要写封信,不要一见到若楠小姐心就软了,把我就给忘了。”

  
承晚之信誓旦旦地保证:“你不要想七想八的,我晓得等人的滋味不好受,事情一旦办完,我立刻就回来。江薇,请你为了我保重自己,你已经是我的人,一回来,我们就成亲。”

  
“是真的吗,晚之,你回来我们就可以成亲?”

  
“我不骗你,江薇。”

  
“我信你,成了亲,我们就永远不分开了。”江薇依偎在承晚之怀里,听着他的心跳,人还没走,却已经期待着他回来的那一天。

  
承晚之跟父亲离开上海,他万没想到,这一走,竟是二十几年!

  
上海这座城市,和城市里生活过的人,在承晚之心中留下五味杂陈的一段记忆。这些记忆藏在他的每一滴血液中,短暂而又深邃,静静地诉说着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。如今他再次回到上海,物是人非,使他徒增一份悲凉,一份难言的落寞。他再次打开那方手帕,无言地看着夕阳下那一对情侣,夕阳依旧,他和江薇却不知隔着几重山水。

  

  
承晚之找到承记银铺,破败的铺子诉说着一种难言的寂寥,凿开生锈的锁,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和满眼的灰尘,他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,没有重量,也无法安放。

  
承晚之再次来到街上,心存希望去拜访街坊邻居,盼着能打听到一些消息:“请问,您还记得承记银铺吗,有没有见过一对母女来过这里?”

  
“请问,您还认得我吗?我是旁边承记铺子的少东家,当时,有一位叫做江薇的女孩子经常来,您知道她去了哪里吗?”

  
“您是否看见过一对母女来承记,知不知道她们现在哪里?”

  
……

  
终于,有一位来打过银饰的中年女子认出了承晚之,她颇为遗憾地说:“啊,阿拉记起来了,您就是当年那个学画画的承少爷!哎哟,认识认识,承记关门后,那母女俩三天两头往这边跑,这些年,一个拉黄包车的小伙子也经常来。直到七年前的十一月来过最后一次,就再没见过人影了。还有还有,真是怪了,那个小伙子长得跟承少爷您一模一样呢!”

  
“那,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?”承晚之那颗几乎绝望的心再次蠢蠢欲动。他暗自推算,七年前,应该就是民国二十六年,那年的十一月,是上海沦陷的日子,那么,江薇是一直在等自己的,可现在她又去了哪里呢?

  
“没有。那时候大家连生意也不做了,都在忙着逃命,我只是匆匆路过,听见她妈妈说要带她去重庆,她不肯走,说死也要死在这里。可日本人到处杀人放火,在南市烧了整整九天呐,谁又敢在这里等死呢?”

  
承晚之无心听女子唠叨别的,急切地打断她:“后来呢,后来怎样?”

  
“后来,还不是被她妈拽走了。”

  
“她妈妈有没有说去重庆哪里?”

  
“这个就不晓得了。”

  
承晚之说了声谢谢,失望地转身走了,刚走没几步,那女子突然想起什么,热心地喊道:“对了,承少爷,阿拉好像听到一个叫什么坝的学校,好像有人在那里教书。”

  
承晚之的心立刻雀跃起来,灵动起来,就像濒死复活一样重新跳动,重新工作,他给女子深施一礼,决定立刻去找江薇。他知道,重庆有个叫做沙坪坝的地方,无论如何,他都要去看看,自己朝思暮想的江薇是不是真的在那里。

  
二十八年前,刚过完元宵节,承家父子就走了。从此,江薇每天都在期待和思念中度日,有时,看着窗外呆呆的就是一整天。李淑媛见女儿忍受这样的煎熬,总是忍不住暗自叹气,也总是偷偷地埋怨上苍,为什么对她们母女这么不公平。

  
日子一天天过去,江薇经常在母亲的陪伴下到承记银铺转转,看看承晚之是不是回来了,可每次,都是失望而归。一个月过去,承晚之依然没有消息,江薇茶饭不思,也不肯好好睡觉,甚至见到食物就反感呕吐。开始,李淑媛以为她是相思过度,一连几天如此,才惊觉事情不对劲。

  
“小薇,我问你话,你一定要老老实实跟妈说。”

  
江薇有气无力地靠在床上,毫无情绪地问:“什么事,妈。”

  
李淑媛再也顾不上面子,直白地问出口:“你和承少爷,你们是不是那样了?”

  
江薇心不在焉地说:“妈,你在说什么,哪样啊?”

  
李淑媛急得直跺脚:“哎呀,傻孩子,你是不是和承少爷睡在一起了,快点告诉妈!”

  
江薇这才醒悟过来,又害羞又害怕:“睡,睡在一起?妈,我,我……

  
“这孩子不成心要急死我吗?你就说是,还是不是!”

  
“是,是的,妈!”江薇被逼说出自己的隐私,哇地就哭出了声。

  
“什么时候的事情?”

  
“就是,就是若楠小姐来找我的那天晚上。”

  
“那算起来,已经一个半月了,好在还不是太晚。”

  
江薇吃惊地问:“妈,你说这话什么意思,什么叫还不是太晚?”

  
李淑媛严肃地说:“小薇,承少爷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,你一个姑娘家,怎么可能留下这孩子呢?我找人给你打掉,免得人家说三道四的,以后我们不好做人。”

  
江薇猛地用被子裹紧自己,嘴里抗拒地喊道:“不,妈,我绝不!这个孩子是我跟晚之的,我不能不要他!”

  
“喜欢孩子的话,等他回来还可以再要啊,你们年轻,多得是机会呢。”

  
“妈,我不想等下次,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。”

  
李淑媛狠着心说:“这件事情,不能依着你,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,一个女人带着一个没爹的孩子,怎么过呀!”

  
江薇掀开被子,哭着跪在地上磕头:“求求你,妈,别那样对我,晚之都不晓得能不能回来,假如再没有了孩子,我会疯掉,会活不下去的,妈,妈,我求你了!”

  
“你还那么小,还不懂得这件事对你意味着什么。”

  
“可是妈,或许我永远失去晚之了,就请你不要让我再失去他的孩子好吗?何况,何况晚之也可能会回来,他现在就在回上海的路上也说不定啊!留下他,当作我活下去的理由,好不好,妈?”

  
李淑媛终于还是心软了:“这都是命,谁也逃不掉的。起来吧,妈都依你,都依你了……

  
大概九个月后,江薇生了一个男孩儿,取名承思晚。李淑媛和江薇最大的安慰,就是看着这个小家伙一天天长大。

  
民国二十六年八月的一天,在外面拉黄包车的承思晚风风火火闯进屋,嘴里喊着:“妈,外婆,日本人进攻上海,外面全乱了!”

  
正在择菜的李淑媛噌地站起身:“啊,怎么办,日本人来了,我们该怎么办?”

  
已经三十多岁的江薇倒显得十分的淡定:“思晚,妈,我们这里是法租界,估计日本人不敢来这里。”

  
承思晚却不那么看:“妈,你别忘了,我们附近可住着不少神秘的大人物,还有一些激进的学生,我看见三天两头有人被抓呢。”

  
李淑媛重新坐下,嘴里唠叨着:“这世道还让人怎么活哟!”

  
江薇抬头,期待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儿子:“怎么样,今天去看过吗?”

  
承思晚怜悯地看着江薇,好言劝道:“妈,二十多年了,你每天都要去银铺,每天都要念叨爸爸,也不晓得爸是不是还记得咱们,是不是还回来。有时候,我真希望你能把他忘掉,那样,你就会比现在开心一些,活得也轻松一些。”

  
江薇盯着承思晚那张酷似承晚之的脸,恍惚间面前站的,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,愣怔了良久,她才缓缓地说:“你不懂,思晚,有时候思念,也是一种幸福呢。在这个世界上,能有那么一个人让你牵肠挂肚的惦记,你才有力气活着。”

  
承思晚知道劝也没用,蹲下身子试着跟江薇商量:“妈,你看日本人在咱们国家横行霸道,到处烧杀抢掠,祸害妇女,我,我空有一腔热血,却不能为遭殃的百姓尽一份力量。”

  
李淑媛听外孙又提这事,心里就老大不乐意:“中国人多了,打日本人不缺你一个,把心思收了,稳妥妥拉你的车,死活我都不同意你去当兵。”

  
“外婆,假如每个人的想法都跟你一样,我们国家就会真的变成亡国奴,你想过没有?”

  
“我只晓得要我的宝贝外孙平安,别的不愿意去想。”

  
承思晚转向江薇:“妈,你可晓得,爸至今未归,我看未必是心里没你,或者把你给忘了。”

  
江薇不解地问:“那是怎样?”

  
承思晚尽管怕触碰到江薇的隐痛,但还是说了出来:“妈,几年前日本人在奉天制造九一八惨案,短短几年,他们从东北到华北平原再到上海,铁蹄几乎踏遍了整个中国。我爸不出意外的话,应该早就回来了,或者,我说的是或者,他早就在战乱中没了。可是眼下有多少家庭,每天都在经历着生离死别,都在痛苦中挣扎煎熬。”

  
江薇停了手里的活计,眼神空洞,言不由衷地说:“是啊,我傻傻地等了你爸这么多年,这年年的打仗,谁也不晓得他还在不在人世呢。”

  
“所以,妈,为了千千万万家庭的幸福,为了阻止日本人,为了妻子不失去丈夫,父母不失去儿女,我一个铁血男儿,就应该站出来,去卫国家的尊严,而不是伸着脖子做日本人案板上的肉!”

  
江薇地盯着自己的儿子:“思晚,你真的想去?”

  
承思晚热烈地凑近江薇:“妈,这是惟一的出路,也是惟一的活路,法租界也不是世外桃源,日本人的手,早晚会伸到这里。”

  
江薇沉默了,她何尝看不出目前的局面?承晚之没回来,再把儿子也撒出去,自己又指望着谁呢?可思来想去,即便把儿子留在身边就安全了吗?人各有志,既然儿子不想过这种平庸的日子,倒不如成全他。想了这些,江薇果断地说:“你要是真的想好了,思晚,妈答应你,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吧,但是一定要记得,做任何事情,都把平安想在前面,有机会就回来看看妈和外婆。”

  
“妈,你真的让我去?”承思晚不敢相信地问。

  
“是真的,思晚。你的生命,不应该浪费在我们这两个老太婆身上,国家需要你,你就去吧,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。”

  
李淑媛舍不得外孙子,但这句话表明她也不再坚持:“当年我就不该让承晚之那小子离开,害得我女儿苦守了二十几年也没个音信,现在,又要把我的外孙子放走,我的命真是苦到底了!”

  
承思晚安慰她们:“妈,外婆,我会回来看你们的,放心吧!也许有一天战争结束了,爸爸也会回来呢。”

  
江薇送走了儿子,每天依然平平淡淡过日子,只是又增加了一重思念。

  
其实,承思晚早就参加了中共在上海的地下组织,用车夫的身份作掩护。他怕走漏消息,也怕给这两个苦命的女人带来灾难,才守口如瓶没告诉她们。

  
三个月后,日本人在南市大肆杀人放火,上海被占领,法租界变成了一座被隔离的孤岛。江薇坐不住了,央求母亲答应自己去承记银铺看看,她担心承晚之回来会遇到危险。

  
李淑媛坚持陪她一起去,娘俩到了那里,看见这条商业街往日的繁盛荡然无存,到处是难民,到处是凄惨景象。

  
李淑媛吓坏了,她拉着江薇的手,浑身都在颤抖:“小薇,我看法租界恐怕也呆不下去了,我要马上带你离开。”

  
“离开上海,你想带我去哪里?”

  
“去重庆,那里是安全的。在重庆沙坪坝你还有一个阿姨,姨夫是校长,我们都有文化,可以去学校教书养活自己。”

  
这个提议立刻遭到了江薇的抗拒:“不,妈,我要等晚之,就算是死,也要死在这条街上!”

  
李淑媛不想妥协:“小薇,你还是醒醒吧,从芜湖到上海再远,二十多年,走也该走到了,你怎么还如此执迷不悟呢?”

  
“可是妈,晚之回来找不到我会着急的……

  
“你给我闭嘴!当初就不该依着你,否则,随便找个人家嫁了,我也能有个丰衣足食的晚年,为了你,我过得是什么糟心的日子啊?!说不定那承晚之,早就跟若楠小姐过上了呢。”李淑媛忍不住哭了。

  
这时候,又一群人慌里慌张地涌过来,有的嘴里还喊着:“回家收拾收拾,快点逃吧,保命要紧。”

  
“这年头,简直是没法活哟!”

  
“咱也跑路吧,军队已经撤离,日本人在到处杀人!”

  
江薇看到这情形,也没了主心骨,随母亲走了,从此杳无音信。

  

  
承晚之开始疯狂地寻找一切开往重庆方向的车辆,心急火燎地向沙坪坝赶。

  
他既想见到江薇,也想核实一件事,那个经常出现在承记银铺的小伙子,那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伙子究竟是谁!假如他真是自己的儿子,算来已经二十几岁了,这样想着,承晚之心里就更加急切。

  
当年,他和父亲风尘仆仆地赶回芜湖陶辛小镇,却没有看见徐若楠。徐若楠的爷爷徐家林听完事情的原由,黑着一张脸,好半天才说:“你们这是要悔婚呐。”

  
承祖业也不推脱责任,把所有事情都揽下来:“我对不起大哥,也对不起您和若楠,今天是打是骂,我绝不吭声。”

  
徐家林长叹一声:“唉,我打你骂你有什么用?这事儿先不提,但是我孙女儿憋着一肚子气走了,到现在也没回来,万一路上有个言差语错的,我可跟你们爷儿俩没完!”

  
承晚之赶紧表态:“爷爷您别着急,我马上去找她。”

  
徐家林怒道:“外面这么乱,你能去哪里找?”

  
“我迎着她来的方向走,总能找到,她一个人在外面生存不了,肯定是要回来的。”

  
“可怜我那乖孙女哟,外面每天都在打仗,你可疼死我了。我徐家就剩这一棵独苗苗,眼下又被你们逼得跑出去,这可让我怎么活呀?”徐家林急得拍着大腿哭了起来,徐若楠可是他的心尖尖,他实在舍不得她一个人在外面受苦。

  
承晚心里惭愧,一跺脚话就脱口而出:“我这就去找她,找不到若楠,我不回上海,也不回家!”说完,头也不回就走了,再回来,已经是一年半以后!

  
承晚之是在青岛遇到的徐若楠。

  
当时,承晚之悲喜交加,紧紧抱住她,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:“若楠,我可找到你了,这一年来,你到哪儿去了,让我好担心,找得好苦!”

  
可是,不管他说什么,徐若楠都没有反应,承晚之不解地看向她,这才注意到她眼神呆滞,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。承晚之撩开挡住她半个脸庞的乱发,心疼地问:“若楠,你怎么了,告诉我,这一年多,你都经历了什么?”

  
徐若楠依然不开口,承晚之怜惜地将她抱在怀里,嘴里不断说着:“对不起,对不起,若楠,都是我害了你,都是我太自私。若楠,你别怕,你好好看看,我是晚之,是你哥哥承晚之啊。”

  
徐若楠缓缓地将目光停在承晚之脸上,突然嘻嘻地笑了,嘴里还重复着:“哥哥,承晚之,承晚之,是哥哥,呵呵,呵呵呵……

  
“若楠,你还生不生我的气?你跟我打架,你骂我,大声骂我啊!”承晚之摇晃着徐若楠,希望能把她摇醒。

  
可惜如今的徐若楠,已经没有办法体会到他,体会到这个纷乱的世界。

  
见此情形,承晚之痛苦地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脑门儿,后悔当初没有拦下她。他愧疚地扶起徐若楠,挽着她的手:“若楠,走,哥哥带你回家,爸和爷爷还在家里等我们呢。”

  
刚一站起来,承晚之立刻傻在那里,徐若楠微微凸起的肚子,刺得他眼睛生疼,瞬间,一颗心已经碎了一地!

  
当承晚之带着徐若楠回到陶辛小镇,徐家林已经去世,承祖业虽然知道承晚之心里惦记着上海的江薇,可此时的徐若楠,他又怎么能撒手不管?

  
等晚上安顿徐若楠睡下,承祖业才问自己的儿子:“晚之,你实话告诉我,若楠肚子里的孩子,是不是你的?”

  
“当然不是,爸!我找到她的时候,就已经这样了。”

  
“你可不要为了逃避责任,就昧着良心说话,那样,会下地狱的。”

  
承晚之好言解释:“实际上当时我也吓了一跳,若楠一个人在外面那么长时间,到底都遭遇了什么,她不说,我们自然谁也不知道。但她受到了刺激是肯定的,你想她那性子,怎么受得了这个?所以,变成现在这样也是意料中的事。”

  
承祖业足足抽了一袋烟,才再次开口:“那你,今后有什么打算?上海,暂时是回不去了,我们不能把若楠一个人扔在这里,她的身子,不适合走远道。何况,我老了,也走不动了。”

  
“爸,你说这话,是什么意思?”想到江薇因为思念他在忍受着煎熬,承晚之心里一阵阵起急。

  
承祖业明白儿子的心,但他必须把话说清楚:“晚之,现在你是若楠最大的依靠,她如今没有一个亲人,只有你才能让她安稳下来,所以,你还是忘掉江薇吧。”

  
“爸,你的话,比剜我的心还疼,我怎么舍得江薇,你让我如何忘得了她?!”

  
“可若楠呢,她又该怎么办?说到底,若楠也是因为你才赌气出走的,难道你一点责任都没有吗?”

  
“若楠不能长途跋涉,我可以回上海把江薇和她妈妈接过来啊!”

  
“这一路我们怎么走过来的,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?再说,上海法租界比这里安全多了,你接她们来过这朝不保夕的日子,对她们就真的好吗?”

  
回上海行不通,年老的父亲和疯疯癫癫的徐若楠也不能不管,承晚之仰天长叹:“江薇,我该怎么办,我怎么做才能既不辜负你,又能对得起徐若楠?老天爷,你为什么要给我出这样的难题……

  
民国七年正月,徐若楠生了一个女孩儿,承晚之为她取名念江。在承家父子精心照顾下,徐若楠的精神逐渐恢复,偶尔清醒,也跟承晚之聊几句,但是,大多时候都呆呆地盯着念江,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。承晚之了解她心里藏着故事,为了不刺激她,总是想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。

  
当承家父子都认为徐若楠病情已经稳定,念江也已经长到五岁,意外还是发生了。

  
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,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,狂风怒吼,大雨倾盆而下,屋外沟渠里的水眨眼就满了,撕裂般的雷声,让人心惊胆颤。

  
小念江吓得躲进承晚之怀里,嘴里喊着:“怕,念江怕,爸爸抱抱。”

  
这是念江第一次喊他爸爸,承晚之抱起孩子,不由想起了让他刻骨思念着的江薇,亲吻着念江的小脸儿轻声地说:“江薇,假如我们也有孩子的话,应该比念江还大一点呢。”

  
这句话,说巧不巧的,偏偏送进了徐若楠的耳朵里!这几年虽然承晚之尽心照顾她和孩子,却从未进过她的屋。她渴望拥有这个让她朝思暮想的男人,也希望他能够有所表示,但每次看到念江,就放弃了那个念头。她不敢再想,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承晚之,更不能亵渎了这份感情。

  
念江喊承晚之爸爸,一下子就勾起了徐若楠那段痛苦的回忆,天知道她有多希望承晚之真的是她爸爸!可现实令人绝望,绝望得让她认为活着,似乎就是为了向世人展示自己曾经的不堪。

  
徐若楠终于崩溃地大叫着夺过孩子,疯疯癫癫地往外冲,嘴里胡乱咒骂着:“日本人的野种,你不配喊他爸爸……

  
承祖业本来在外屋,比较有机会阻拦,可惜年纪大了,湿滑的地面使他狠狠地摔了一跤。这一跤,对承晚之也造成了阻碍,使他的速度慢了下来,他追出去的时候,徐若楠已经抱着孩子跳进了深深的沟渠!

  
悲剧发生得实在太快,待承晚之埋好那苦命的娘俩,还仿佛在做梦一般。

  
徐若楠和念江走了,承祖业的腿骨摔断,每天躺在床上动弹不了。这些突然而至的变故,让承晚之一时难以承受,再加上对江薇的牵挂,使他迅速消瘦下来。

  
民国二十六年,承祖业寿终正寝,这时的承晚之已过而立之年。十几年两地相隔,却丝毫没有减轻他对江薇的思念,收拾了一些衣物细软,承晚之准备返回上海。就算江薇已经嫁作人妇,他也要亲眼看看她,告诉她自己没有食言,告诉她自己还记着她。

  
承晚之怎么都没有想到,芜湖到上海这条路,他一走,竟然就走了七年!一路上,他出生入死,遭遇过日本人的扫荡,摆脱过他们灭绝人性的围剿,也体验过一次次说来就来的轰炸。他不但偷偷帮抗日游击队购买布匹,还跟抗日志士一起去炸敌人的火车,劫日本人的粮食,眼看离上海越来越近,却在民国二十九年,被日本人抓去做苦力,三年后又差点送到日本当劳工。当时他和许多人用绳子栓成一串,被押送到码头,换上统一服装,就像待宰的羔羊。

  
上轮船后,承晚之躲在人群中悄悄挣脱绳子,凭借自己良好的水性,跳海逃了出来,历尽千辛万苦,终于在民国三十三年到达上海。

  
走在马斯南路那熟悉又陌生的街上,承晚之在心底呼喊:上海,江薇,我回来了,我终于回来了!啊,江薇,我离你近了一步,又近了一步,你是不是还在等我,你一定要等我!

  
可江薇到底还是走了,在等不到他的时候离开了上海,这让承晚之万分的失落,心情灰暗到了极点,一度以为今生再也得不到她的消息。好在上天有眼,让承晚之打听到她可能在重庆,而且,他们或许有一个儿子!路途虽然遥远,却阻挡不了他要见到江薇的迫切心情。

  

  
江薇和母亲李淑媛在春节前夕赶到了重庆,转年,被姨夫安排在学校教音乐。李淑媛不愿白吃白住,娘俩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,生活倒也无忧。

  
一天下午,江薇刚放学回家,外面又响起了空袭警报,她拉起李淑媛喊道:“妈,快躲进防空洞,日本人的飞机又来了!”

  
飞机狂傲地叫嚣着在空中盘旋,然后向人群扔出几颗炸弹。人们在哭喊,在惨叫。

  
“幺妹儿,我的幺妹儿哟……
”爆炸声中,一个来不及进防空洞的小女孩儿倒在血泊里,孩子母亲撕裂的哭声震撼着江薇的心。

  
“唉,造孽呀,这些狗娘养的日本人,真他妈的没有人性!”有人忍不住破口大骂。

  
“听说今年五月份,日本人在徐州城外屠村,真是杀人如麻,甚至,还有几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都被那些狗日的奸杀了,简直是丧心病狂!”一个学生模样的男青年激愤地说。

  
男青年的同伴接过话头:“六月份就更惨了,为了遏止日本人西进,老蒋下令掘开花园口大坝,以水代兵,使豫皖苏三省数十个县变成一片汪洋,据说死了十几万人。”

  
“也不知道这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,往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……
”李淑媛眉头紧锁,一脸的忧愁。

  
江薇再也听不下去,不顾危险冲出防空洞,抱起浑身是血的孩子,拉着那位母亲往回跑。

  
男青年见状也跑出去,接过江薇手里的孩子,一起跑回洞里。

  
飞机再次俯冲,在他们身后投了几颗炸弹扬长而去。

  
警报解除后,江薇和男青年帮着那位伤痛的母亲掩埋了她的女儿,才各自回家。

  
江薇看着窗外的落日,又思念起承晚之,多少个上海的黄昏,他们总是踩着夕阳的余辉,牵手走在江边,那种甜蜜的感觉,令人沉醉。而如今,她和心上人因战争两两相隔,也不知此刻他是否安全,又在做些什么,是不是跟自己想他一样,他也在想念自己。想得入神,江薇竟没听见李淑媛喊她吃饭,直到李淑媛抓住她的胳膊祈求:“小薇,请你别再想他,别再苦着自己好不好?学校里也有条件不错的,你为什么就不肯多看人家几眼呢?”

  
“妈,黄河掘堤,你说有没有殃及到晚之,他会不会有危险?”江薇不答反问。

  
李淑媛心疼地劝她:“小薇,你就忘了他吧,你们有缘无份,就别再坚持了。实在忘不了,把他放在心底也行,但是,找个人结婚吧,那样,你的日子也许会好过些。”

  
江薇苦笑着,眼里就聚满了泪水:“妈,我做不到,你不晓得我有多爱他,有多想他。”

  
“爱是什么,几十年都让你念念不忘,它有那么大的力量吗?”

  
“妈,爸爸辜负了你,可到现在,你不一样忘不了他?感情的事,我们解释不清,爱了,就是爱了,没什么可解释的。”

  
江薇说到自己的心里去,李淑媛欲言又止,为难地看着自己的女儿,除了流泪,她什么都做不到。

  
江薇焦急地盼望着战争快点结束,可她等来的却是更大规模的世界性大战,和日本人对重庆连续多日的疯狂轰炸,这次轰炸死伤无数,血流成河,几乎半个山城被毁掉。

  
李淑媛在这次轰炸中,头部受了重伤,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,心里却还惦记着江薇:“小薇啊,妈这次恐怕挺不过去了,不能再陪你往前走,不过,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。”

  
江薇倾下身,抚摸着李淑媛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的脸,呜咽着说:“妈,快别这么说,你说这样的话,我心里好难受,你先躺着,我去找医生。”

  
李淑媛用眼神制止她:“好孩子,别折腾了,安静下来听我说。”

  
“妈,你说,我听着呢。”

  
“今年,是哪年?”

  
“民国三十年。”

  
“晚之离开上海,有多少年了?”

  
“他是民国五年走的,算起来,已经走了二十五年。”

  
李淑媛轻轻地点了下头:“二十五年还能记着他,不成全你们,我就真的是一个罪人了。小薇,把晚之给你的那个小木盒拿过来。”

  
江薇虽然猜不出李淑媛的意思,还是很快就把那个木盒拿给她。

  
李淑媛已经无力打开木盒,只好艰难地告诉江薇:“木盒的夹层里,有张纸条。纸条上是晚之临走前,我问他要的地址,怕自己突然发生意外,才藏到这里,我相信,就算丢掉自己,你也不会把这个盒子弄丢。我死后就去找他吧,别再管什么战争,也别管路有多远,只要活着,总是能走到的。”

  
江薇展开纸条,上面是自己熟悉的承晚之的笔迹:安徽省芜湖县陶辛小镇。捧着纸条,江薇哭了:“曾经因为忘了留个地址,我后悔得要死,既然你有,妈,为什么现在才给我?”

  
李淑媛脸色越发苍白,眼神逐渐失去光彩,她吃力地、断断续续地说:“妈舍……
舍不得……
你……

  
“妈,你怎么了,怎么不说话了,醒过来,你醒过来呀妈,妈!你看看我,求求你看看我吧,妈,啊……
”江薇趴在李淑媛尸体上,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,哭她的命运,也哭自己那刚刚开始就莫名结束的爱情。

  
直到哭得再也没有力气,她才托人找来阿姨和姨夫,在他们的主持下,江薇埋葬了母亲。

  
阿姨李淑婵擦着眼泪,歉疚地说:“小薇,对不起,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们娘俩,你妈个性耿直,不肯接受我的资助,现在她没了,你一个人我不放心,今后,还是搬到家里来住吧。”

  
江薇摇摇头:“阿姨,不了,等过了头七,我就走。”

  
李淑婵紧张地问:“走?外面到处都在打仗,你一个女人家,要走去哪里?”

  
“去安徽找晚之,我妈妈原来留了他的地址,只不过因为舍不得,一直没有给我。”

  
姨夫知道江薇的执拗,也不劝她,塞给她一点钱,红着眼叮嘱道:“找不到人的话,一定要回来,再怎么说,这里还有我和你阿姨呢。”

  
“我知道了,姨夫。”

  
李淑婵不放心地问:“打算怎么走?”

  
“有车就搭车,没有就自己走。”

  
“可是,我舍不得你啊,小薇!”李淑婵忍不住又哭了。

  
江薇的话,好像是看破红尘,又隐含着哲理:“这世界上舍不得的有太多,但是,老天爷不会因为谁舍不得,就会留下你想要的。所以阿姨,别难过,找到找不到,我都会回来这里看你。”

  
“你能这样说,我心里还舒服些。”李淑婵抽泣着,面对生离死别,怎么都克制不住悲伤的情绪。

  
此时的江薇反倒比她更平静:“阿姨,姨夫,你们回去吧,我想一个人安静地呆会儿。还有,走的时候别来送我,我不喜欢那种场面。”

  
姨夫点点头:“好,我们尊重你。”然后拉了李淑婵,走出江薇的小屋。

  

  
民国三十一年的春天,江薇辗转到了芜湖,她千辛万苦来到陶辛小镇,一路打听,才找到了承晚之的家。看着门上那把已经锈死的锁,江薇坐在石头上,身体轻得就像一根羽毛,难过得蜷起身子,终于失望地哭了出来。

  
哭够了,她起身去敲邻居的门,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探出头问她:“你找谁?”

  
“大嫂,请问承家的人,他们都去了哪里?”江薇不死心,仍然抱着一丝希望。

  
“你跟承家什么关系?”

  
“我是承晚之的媳妇。”

  
女人疑惑地问:“媳妇?他媳妇叫徐若楠,不过,已经死了。”

  
江薇的头嗡的一声,像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在里面叫:“徐若楠,到底还是和他结婚了吗?”

  
女人发现江薇脸色不对,忙着解释:“那倒也没有,不过,徐若楠的孩子是喊他爸爸的。”

  
“他们,都有孩子了。”江薇这句话,不像是问,更像在自言自语。

  
女人好心地说:“孩子不是承晚之的。承家父子回来一年多才找回了徐若楠,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四个来月的身孕,临死,大家才明白她被日本人给糟蹋了,孩子不是承家的种。”

  
“那她,是怎么死的?”

  
“唉,本来她的疯病基本上好了,可孩子也是块心病,那天孩子喊了承晚之一声爸爸,她受了刺激,就抱着五岁的女儿跳了沟渠淹死了。当时,承老爷子因为她还摔断了腿,前些年也没了。”

  
江薇悬着的心稍稍放下,至少,自己的爱人没有背叛他们的感情。

  
女人刚要关门,江薇急忙拦住:“大嫂,既然住邻居,您知不知道晚之他去了哪里?”

  
女人回答:“这个我就不知道了,他走时什么都没说。”

  
江薇没有轻易离开,把房子里里外外收拾干净,一心等着承晚之回来。她跟着这里的乡亲一起种地,一起收获,足足呆了两年多。到了民国三十三年的夏末秋初,江薇再也等不下去,决定回上海。假如承晚之在上海等她,自己在这里就是白白浪费时间。

  
临走,江薇嘱咐那位好心的邻居:“大嫂,晚之如果回来,请你一定告诉他,我在上海马斯南路十三号等他,让他别再到处乱跑。”

  
大嫂听江薇讲了她和承晚之的故事,对江薇深表同情,两年多的相处,使她对这个上海女子已经有了好感,如今江薇要走,大嫂还真有点舍不得:“你放心,只要他回来,我一定会告诉他。你一个女人家的,路上要懂得照顾自己,遇事多留个心眼。”

  
江薇点点头:“知道了,大嫂,谢谢你这两年对我的照顾,见到晚之,我会跟他讲你对我的好。”

  
民国三十三年的秋天,承晚之刚刚离开上海去重庆,江薇随后就到了上海。她顾不上回马斯南路,立刻就去了承记银铺。

  
看着昔日的承记变成了包子铺,江薇彻底失望了。她站在徐徐拉开夜幕的街上,感觉好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般孤独。

  
回到冷寂的家,江薇放下行李,轻轻推开落满灰尘的窗子,两行清泪瞬间滑落,面对着将要隐没的夕阳,她喟然长叹:“请你告诉我,晚之在哪里,老天,为什么你要如此地折磨我……

  
日夜兼程赶往重庆的承晚之并不知道,他的江薇已经回到马斯南路十三号,在每一个夕阳西下的日子里,回忆着他们曾经的美好,慨叹着他们错过的时光,度日如年地等待他的回归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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